承国十七年,魁北,应多城。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华宝路的十里长街,位于华宝路尽头的谢府张灯结彩。
一辆气派的黑色汽车鸣笛开路,身后是是浩浩荡荡的汽车迎亲队伍。
老百姓们站在华宝路的两旁,踮起脚尖,争相目睹这上千年都难得一见的盛举。
旧时全是新郎骑着高大白马,新娘子则坐在大红花轿当中,迎亲队的队伍吹着一声声热闹喜庆的唢呐,哪曾见过这么一溜的迎亲洋车,这般气派,这般排面?
车队一路开到庄严、气派的汉白瓦谢府邸前。
新郎率先下车打开车门,接着,一袭白色婚纱,头上亦披着白色透明头纱的新娘从车内钻出,新娘脖子上、手腕上、手指头上戴着的闪闪发亮的钻戒令围观的百姓无不叹为观止。
在百姓们或艳羡、或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邵莹莹唇角微弯,勾起新郎的手臂,她仰起她白皙、高贵的脖颈,像是回到城堡的皇后,挽着她从年少时就已仰慕不已的男人的手臂,步入谢府前事先铺好的红毯。
谁说天命不可违?
叶花燃身为和硕格格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被她卑微地踩在脚下,连进谢府正门的资格都没有?
三哥是她的!
谢府三少奶奶的位置,亦是她的!
邵莹莹只要一想到,这个时候,叶花燃那个身份尊贵的格格,被当成是卑贱的妾室,偷偷摸摸地被接进谢府,她的心底就忍不住升腾起一股快意!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从扬眉吐气了一回,从过去那个寄人篱下,总是需要倚仗叶家,仰她叶花燃鼻息的将臣孤女,成功地将那个被百姓奉为承国第一格格的女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拉下来,逆袭成为谢府三爷明媒正娶的三少奶奶!
鞭炮声再一次密集地响了起来。
邵莹莹因为想得太过入神,被突如其来的鞭炮声给吓了一跳,她“啊”地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攥紧了丈夫的手臂,花容失色地依偎进谢方钦的怀里。
围观的百姓发出哄然的大笑。
邵莹莹脸色都气得青了!这帮粗鄙的下等贱民!
碍于现场还有其他名流政要,以及记者媒体参加婚礼,邵莹莹只得强颜欢笑,心底则是默默地将方才笑得最大声,最无状的那些面孔一一记住——
等婚礼结束,她非把这些下等贱民抓住毒打一顿给自己出气不可!
邵莹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并没有逃过谢方钦的眼,他的脸上闪过的嫌弃跟厌恶。
手里挽着美艳入骨的邵莹莹,谢方钦眼底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念起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叶花燃。
如果现在陪着他一起走这红毯的人是东珠(花燃的乳名),东珠断不会被鞭炮声所惊吓。即便是东珠也不许奥星被这鞭炮声所惊扰,也断不会做出尖叫出声这般失态的事情。
要不是至今为止,他派去的人都没有找到知晓他太多秘密的邵莹莹的哥哥周复始的踪迹,从而将他秘密解决。他又如何需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被迫迎娶邵莹莹这个心胸狭窄,贪心虚荣,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女人为正妻,利用这场婚礼,将周复始引出,以绝后患?
象征着幸福的红毯,走过各怀心事的这对新人。
新人步入红毯,热闹、欢快的西洋管弦乐声奏响。
西式婚礼不兴拜堂这一套,新娘也不像传统新嫁娘那般迎进新郎府内,便在床上枯坐着,等着被新郎挑起红盖头。
如今是承国了,男女平等。既是男女双方的结合,凭什么女方就露不得脸?
婚礼仪式过去,邵莹莹换了一件陪酒的礼服,在宾客们各异的眼神中,挽着谢方钦的手同众宾客应酬,大大方方地接受各方目光的打量,神情倨傲且自矜。
男女宾客跳进舞池,大厅里浪漫的华尔兹曲唱了一首又一首。兴之所至,身为新娘的邵莹莹还拉着谢方钦跳了一场,博得满场最为热烈宾客的掌声。
这场别开生面的婚礼舞会,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宾客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新郎前去送客,惯喜欢抛投露面的新娘,因为酒喝多了而有些上头,难得没有缠着要跟。
由丫鬟搀扶着先一步回婚房的新娘,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离开时,新郎骤然变冷的神色。
……
天色渐晚,谢府被夜色一点一点地吞噬。
一辆黑色汽车,悄然从谢府的侧门开进。
车上,一名同样身穿白色婚纱的新娘从车内下来。
不同的是,没有白日新郎的贴心搀扶,没有夹道看热闹的百姓,更没有满堂的宾客,走在新娘边上的,只有一名眼睛大大的圆脸女仆。女仆的手里也只拎了一个样式俭朴的箱子。
见状,本来就瞧不起从侧门被迎进来的谢府的下人,在看见这寒酸的“嫁妆”后,对这位新嫁娘以及她带来的丫鬟就更瞧不起了。
负责迎接两人的妇人也怠慢得很,正眼都没瞧过这位新主子,把人带到婚房,敷衍着说了几句早生贵子的吉祥话,很是敲诈了一笔不菲的赏钱就傲慢地走了。仿佛里头新嫁娘跟她的小丫鬟是仆人,她倒是这个谢府的主人似的。
“欺人太甚!这谢府的下人,怎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主动开口跟咱们要赏钱,给得少了竟然直接就拉下了脸,足足给到第五个银元,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不像话,实在太不像话了!要我说,最可恨的就是咱们姑爷!为了哄那邵莹莹高兴,他不但选择在同一天迎娶您跟那个狼心狗肺的邵莹莹结婚,竟然还以旧时侧室的迎亲规格,让格格您的婚车从谢府侧门入内!姑爷是不是忘了?当初如果不是您在谢家大公子跟三公子之争中,选择了三公子,三公子又如何能够……”
打发了傲慢的女佣,碧鸢掀开帘子,涨红着一张俏脸,一瘸一拐地走进房内,怒气冲冲地跟自家格格告状。
碧鸢的腿,原是好的。
碧鸢性子活泼,小时候在王府院子里就属她最上蹿下跳,被母妃罚了好几次,总不长记性,又因为有她护着,有时候婆子抄起扫帚要打,她总能一溜烟就跑不见,一双腿能跑得脚底生尘。
是为了她……
因为她的有眼无珠,因为她的痴心愚蠢,碧鸢是为了保护她,才会被刺客一枪子弹给打断了一条腿,就连已经谈好的亲事都被退了回来。
碧鸢说到一半,瞥见自家小姐骤然苍白的唇色,顿时慌了。
她这嘴笨的!
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做什么呢!
“格格,碧鸢说错话了,碧鸢掌嘴!碧鸢掌嘴!”
碧鸢一边用手掌自己的嘴,一边慌忙道歉。
碧鸢的手还没落在她的脸颊前,坐在婚床上的叶花燃及时地抬手,拦住了她的举动,“傻丫头,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了。皇伯伯被逼退位,大晏国已经永远地成为了历史。再没有什么格格,我也不是你的主子。我们遵从新国的民主、平等,不搞旧时封建主仆那一套,不兴动不动就掌嘴。我们是平等的,明白吗?”
碧鸢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困惑,“格格,碧鸢愚钝。您说的什么民主、平等,碧鸢一概不明白,碧鸢只知道,碧鸢生是格格的人,死是格格的鬼!刚才是碧鸢说错话了,格格原谅碧鸢,不惩罚碧鸢,是格格宽宏大量!”
说罢,跪在叶花燃的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把脑袋都给磕红了。
“你这个傻子。”
叶花燃心疼地用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碧鸢额头渗出的血丝,面露无奈。
所受教育不同,环境使然,要碧鸢一个从来没有受过教育,大字都不是一个的小丫鬟明白什么民主、平等、自由确实是强人所难。
叶花燃打开她们带来的那个样式俭朴的箱子,从中取出一张字据,在碧鸢困惑不解的眼神当中,走到她的面前,“碧鸢,这是当初逃离王府时,额娘亲手交给我,你的卖身契。”
碧鸢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就是她的卖身契吗?
碧鸢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家里穷,又因为是女孩,被卖给了王府,成为端肃王府最小的一位格格,九格格东珠的贴身丫鬟。
端肃王极其疼爱这位小女儿,极小就请了老师启蒙,还请了西方传教士作为叶花燃的外语师傅。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叶花燃开明、民主,从不打骂下人,待碧鸢这个丫鬟更是情同姐妹。
王府管吃管喝管不说,格格更是体恤她们这些下人,还时常给她们些贵重的赏赐,可比在家里被哥哥嫂嫂呼来喝,动不动就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日子强多了。
碧鸢更是在心底发过誓,要侍奉格格到老,因此,不同于其他人在看见自己的卖身契时的雀跃跟激动,碧鸢只有茫然和好奇,不明白无端端的格格拿自己的卖身契出来做什么。
国祚崩坏,山河变色。
当初叶花燃随家臣逃难,王妃亲手将贴身丫鬟的卖身契交给女儿,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碧鸢当初被卖入王府时,签的是死契,终生不可赎身的那一种。
王妃将碧鸢的死契交给女儿,目的就是为了让叶花燃能够拿捏住碧鸢这个贴身丫鬟一辈子。王妃这是担心,离了王府的庇佑,女儿会连一名贴心可用的人都没有。
当着碧鸢的面,叶花燃亲手撕毁了这张卖身契,丢进房间里燃烧的暖盆里。
碧鸢大惊,连忙扑过去,制止自家主子的动作,“格格!您住手啊!您这是做什么?!您不想要碧鸢了吗?格格,住手,快住手啊!”
被撕成两半的纸屑,落进盆里,须臾便燃烧成了灰烬。
火光将火盆前的主仆二人的脸颊照亮,叶花燃抬起头来,对贴身丫鬟柔柔地笑了笑,“碧鸢,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格格!”
纵然碧鸢打定主意跟随格格一辈子,叶花燃此举还是将碧鸢感动坏了。
小丫鬟眼中蓄泪,激动地又要下跪谢恩,叶花燃双手扶住了她。
水头十足的碧色镯子从皓腕当中脱落,套进碧鸢的手里,“当初阿玛、额娘留给我的东西,我典的典、当的当,如今,身边已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这个镯子,送给你,就当是庆祝你重获自由的贺礼吧。”
“格格,太,太贵重了!这镯子可是十五岁您及笄那年王爷送给您的镯子,您向来宝贝得很,我怎么能收呢!格格……”
是啊,她向来是很宝贝这个镯子的,只是因为这个镯子是阿玛送的。
只是,如今这个镯子于她,除了值点钱,足以让碧鸢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再没有其它的意义。
长长的睫毛垂覆而下,掩去这些年被至亲之人欺骗,被至爱之人背叛的各种滋味,叶花燃握住碧鸢的手腕,神色郑重地道,“碧鸢,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记住。”
“格格,您说!”
“你的姑爷,只有一个人。他叫谢逾白,明白了?”
碧鸢的眼睛陡然瞪大,“格格,您……”
格格是什么时候喜欢大少的?
格格不是从来评价大少那人城府极深,认为老爷这么多个儿子当中,唯有大少最为阴沉不定,心思难测么?
第1章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这一整天下来,我肚子都饿了。碧鸢,去帮我去福锦楼买些糕点回来,给我垫垫肚子可好?”
小丫头的惊讶全然写在了眼里,叶花燃岔开了话题。
一听说格格饿了,碧鸢连手上还套着玉镯这件事儿都给忘了,立即拍着胸脯道,“好,格格,我这就去给您买!”
“好碧鸢,去吧。”
叶花燃弯唇,笑容无双。
饶是从小看着自家格格长大,碧鸢也不由地被自家格格的这个笑容给看痴了。
意识到自己又对着格格的颜大发花痴之后,碧鸢连忙甩了甩脑袋,对格格福了福身子,“格格,那我先告退了。”
“嗯,去吧。”
去吧,我的好碧鸢。
叶花燃笑着,对着碧鸢一瘸一拐地背影,挥了挥手。
贴着双囍的房门被关上。
婚纱脱落在地,换上一件泛旧的不起眼的旧衣。
涂着精致丹蔻的手,从箱子的最底层,取出一把匕首,放入袖子当中。
明灭的烛光映在叶花燃绝美的脸庞,影影绰绰。
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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