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冰雪初融。
青郁刚被送回宫里,就有传旨的太监来到永和宫。
皇上赏赐了玉如意一对,玉碗、玉碟各一对,玉果盘、玛瑙果盘各一只,玉镯、玉簪各一对,翡翠文玩十件,东海珍珠一斛,西洋钟一座,紫檀彩漆掐丝珐琅铜鼎一座,锦缎十匹,白狐皮毛大氅一件。
这些珍珠玉器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还有一副装裱精美的皇上亲笔题写的字,写的正是御诗《登延晖阁有会》。
青郁心中窃喜,重重打赏了传旨的太监。
随后,乌泱泱的一群人顷刻散了。
青郁屏退众人,独自坐在榻上。
她静静地回味着昨夜那个逼真的梦境。
这么多年了,没人对她那么好过。更何况那人是九五至尊的当今皇上,更何况是第一次便获得了那样登峰造极的美妙体验。
有那么一瞬间,青郁冰封的心柔软了下来。
旋即又冰冷如初。
暴风雨就要来了,那人能护得了几时?
况且,像她这样的劫后之人原本就没有享受人间烟火的资格。
她只配活在阴暗诡谲的角落,苟延残喘,谋算着人心。
当年娘被生殉时,每一笔带血的抓痕都一个不落地挠在她的心上。伤痕累累,永生永世再难愈合。
那一次没有心防、没有余地的春梦可能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吧,以后都只是婉转承恩罢了。
傍晚,皇后驾临养心殿。
“高成说皇上有要事与臣妾商量?”
“正是。马上就到年下了,今年不比往常,宫中多了新人,朕想着要大封六宫,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早就听说皇上接连数日召幸了静贵人,而且几次三番施恩赏赐,晋封她为嫔也是意料之中。可是未曾料想皇上要大封六宫。
“新岁吉庆,既然皇上有此美意,臣妾定然从命。只是不知皇上想要晋封哪几位妹妹呢?”
“荣贵人上次御花园救驾伤了脚,冬日清寒,不宜养伤,所以一直不见好,朕始终心怀有愧,这一次便晋封她为荣嫔吧!”
皇后点点头。“这一位是应当的,就连太后都褒扬她了呢。更何况前几个月她侍奉圣驾最勤,的确有功。”
“再者就是静贵人了。朕想晋封她为静嫔。”
“难得皇上喜欢她,这也是她几生修来的福气。”
皇上难掩心中的喜悦,继续说道:“只可惜皇后已是加无可加的贵重了。朕赏你些什么好?”
“只要皇上肯与臣妾说几句体已话儿,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想了想,说:“朕就追封你阿玛为一等承恩公,册封你额娘为一等承恩公夫人,并恩准她年节进宫与你团聚,如何?”
皇后大喜过望,起身欲拜,被皇上扶住。
“朕还想册封贵妃为皇贵妃……”
一般而言,皇后健在,皇上并不会册封皇贵妃。皇贵妃对于皇后的地位是莫大的威胁,因此皇上此言多含了试探之意。
“臣妾以为此时晋封可能不妥,再过几个月全贵妃就要临盆,如若诞下皇子,再晋封,岂不是双喜临门么?”
皇上见状及时收住话头,说道:“皇后说得有理,那也加封贵妃的阿玛为一等承恩侯吧!”
爵位向来是以公侯子男排列,公爵为首,侯爵自然屈居其下。
“皇上圣明!”
“另外,祥嫔刚刚为朕生了一位公主,也该晋一晋位份了,着封为祥妃。恬贵人是潜邸就伺候朕的老人儿,当得起一宫主位,封为恬嫔吧。”
皇后心想,那祥嫔和恬贵人都是木头样的人,许久也不受宠了。因此连连点头称是。
至此,后宫中,皇后座下共有一贵妃、二妃、四嫔,其余贵人、常在、答应共十数人。
除夕之后便是新年。
静嫔在永和宫中抚看着皇上册封的诏书。
“朕惟六宫效职。椒涂化佐于坤元,九御扬馨,芝綍恩褎夫巽顺。既德容之聿著,斯宠命之攸颁。咨尔静贵人博尔济吉特氏,柔嘉秉范,淑慎禔躬。赞齍敦而仪娴,耀帨鞶而度协。徽音允秩,蕙帏之蚕织弥勤;懿旨覃敷。萱殿之鸾章载锡。兹仰承皇太后慈谕,晋封尔为静嫔。申之册命,尔其祗膺茂典,赓樛惠以凝禧;益播芳型,佩兰芬而叶吉。钦哉。”
青郁又默读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
皇上已连续半个月宿在永和宫了。
六宫众人莫不称奇,那日本是荣嫔救驾有功,怎地最后却是静嫔得了好处?
全贵妃最是气恼。不仅仅因这一次有孕,皇上身边多了两个宠妃,而且大封六宫又未能晋升为皇贵妃。唯愿平安诞下皇子,才能出了这口气。因此自请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静静地在自己宫里养胎。
转眼正月又过了半月有余。
一日,风眠前来禀报道:“小主,荣贵人到。”
“快请。”
只见荣贵人身姿绰约走入内殿。
“许久不曾走动了,腿疾可都痊愈了?”
“托姐姐的福,已然痊愈了。”
荣贵人说着转了个圈。“姐姐看我,可与从前一样?”
青郁用丝绢掩住朱唇皓齿,笑语嫣然。“有一点不一样。可是胖了?”
“正是呢!每日只管进补,又不能走动,都要吃成个胖子了。”
“胖一点也好,身姿绰约,更显天家气象。”
“好什么呀!脚伤刚刚大好了,我赶紧让小厨房把肥厚油腻之物一概撤掉。”
说着让人撤去蓝彩斗篷、流苏披肩。
“你们都下去吧,别碍着我与姐姐闲话家常。”
荣嫔坐在榻上,对着静嫔说:“姐姐听说了吗?和硕长公主家的温宪公子升任御前一等侍卫了,真是年轻有为啊!”
提到温宪,青郁想起了此刻在科尔沁草原上的静欢。当年为了报仇,引她钟情于温宪,害了她一生。
突然一个念头转醒了。青郁心想,若是有朝一日可以将静欢赐予温宪为妻就好了。这件事还要再多加筹谋。
正说着,高成前来传旨,皇上召静嫔娘娘到养心殿叙话。
荣嫔正说到兴头儿上,无奈只能起身告辞了。
青郁忙叫风眠、雨落服侍自己梳妆更衣。
走在去往养心殿的路上,青郁心想,看荣嫔言语行状,少年时莫不是也爱慕过温宪公子?是啊,谁又没有过呢?
行至养心殿前,小太监进殿通报,高成出来回禀道,方才突然有军机要事,皇上正与外臣在小室密谈,此时不便请宫妃进去。外头过于寒冷,恐静嫔着了凉,因此特意命人带她先去梅坞稍坐歇息。
此刻青郁刚刚发现高公公身后有一熟悉的身影。正是温宪。
“静嫔娘娘请随我来。”
青郁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那一双花盆底旗鞋,面料乃是苏绣,绣的是相连的蝙蝠,取其“福”的意头,鞋头饰有丝线编成的穗子,正在随着她的步伐飘动。
那梅坞乃是养心殿的西耳殿,面南,黄琉璃瓦硬山式顶。前檐槛墙上为玻璃屉窗,再上为冰裂纹棂格支窗、冰裂纹横披窗。西山墙开一小窗,外有梅花纹窗罩,窗外为西围房院。门额有乾隆皇帝御笔所书的“梅坞”二字。
静嫔进得殿内,温宪由内侧将殿门关上,突然回身对她说:“静欢,入宫多日,一向还好么?”
青郁心中大惊,即刻平复心绪。抬头看向温宪。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剑眉星目,芝兰玉树。
正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青郁方才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那是早已按耐不住地动了情。
不同的是最初她只能远远的一瞥,如今那人却就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虽然他眼中的人是静欢,口中唤的也是静欢的名字,可是谁不想永远沐浴在这春阳般温暖灿烂的爱意之中呢?
“你瘦了好多。”温宪看着她,轻轻地说,轻到仿佛在她耳边说,仿佛用手轻轻划过她耳边的发梢。
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她想马上走上前去,靠着他,贴着他,伏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感受他气息的浮动。
可是她不敢,也不能。
“我还好,你呢?”
她勉强地清醒着克制着。她不敢再望他的脸,她的心已跳到了喉咙,压着她的喉舌,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我昨夜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晨起感觉心内大恸,五内翻腾。你可有如此想过我?”
“有。”
她是真心的。
虽然她以为自己早就没了真心。她把自己的心弃在蛮荒里,想把它炼成一颗坚硬的石头,里面只密密麻麻的刻着复仇二字。可是此刻她分明看到顽石里伸出一条青藤,蜿蜒起伏,将整个胸腔都缠绕成了春意盎然的颜色。
“我入宫之后,避宠多日,可是……”她剖白着自己。
“我……”温宪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
她反手扣住了他的掌心。
“我知道。”她一字一顿,每发一声都仿佛叩问着自己的心。
“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下一日便是十五,皇上会宿在皇后宫里,二更时分我在摛藻堂旁边假山的山洞中等你。”
说着抽回了自己的手,缓缓地,一缓再缓地。
她的指尖带着外面寒风的凉意在他掌心由内而外流淌。
他蓦地想要抓住,她却还是流走了。
只余下室内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升腾起不合时宜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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