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午后。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这一日,荣嫔又到访永和宫。
人还未进殿就先声夺人。
“我来给姐姐道喜啊!”
青郁穿着一件丝绸刺绣独花枝花蝶纹氅衣,正在纳凉。
“喜从何来呢?”
“京中都已经传遍了,刑部员外郎府上的二小姐当街拦马……”
荣嫔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
“听说和硕长公主已经在派人问名纳彩了。这还不是喜事一件吗?依我看哪,姐姐这位义妹可真是不同凡响,有勇有谋呀!姐姐冰雪聪明已是令我大开眼界,可与这二小姐一比呀,真快要被比下去了!”
青郁淡然一笑。
“那是自然。”
荣嫔本想好生顽笑一番,可是眼见静妃神色有异,虽不明就里,却还是连忙补救。
“姐姐,我说笑的,可不许恼!”
青郁有些无奈,仍对她笑笑,说道:“我们蒙古女子向来敢爱敢恨。若是遇到心爱之人不会如你们汉族女子那般矜持,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荣嫔笑道:“姐姐说得正是呢!”
青郁扶着她坐下,对她说:“你向我道喜,我还没恭喜你呢!听说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瞒得这样好,也不让我知道,咱们好一同乐一乐呀。”
荣嫔喜形于色,转而又面有犹豫,对青郁说:“怎敢瞒着姐姐,只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正值姐姐伤痛之时,我怕平添姐姐的烦恼。”
青郁想到自己白白没有了的那个孩子,心脏肺腑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但是仍然强颜欢笑。
“我觉得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我必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说着让雨落拿出她描的花样子。一张张展开给荣嫔看。
“你看看,中意哪个,我绣个小衣衫给他做见面礼。”
荣嫔看到一个祥云蝙蝠的纹样,笑着对青郁说道:“我瞧着这个的意头好。”
说罢抚着肚子,莞尔一笑。
“替他谢过姐姐了!”
正在顽笑间,小太监传话,皇上驾到。
青郁连忙携了荣嫔出来接驾。
皇上见到二人,说道:“荣儿怎地在你这里?这倒好,省得朕再跑一趟。”
说着话,青郁服侍皇上上座,她与荣嫔随侍两侧。
皇上对荣嫔道:“边疆又大胜了!荣儿,你爷爷替朕收复了南疆西四城,朕打算等他斩获敌首就赏赐他为一等昭勇侯。不过,朕在想,赏赐你什么?”
“臣妾替爷爷叩谢皇上圣恩。臣妾一家同沐皇上恩德。”
皇上微笑着扶起她,说:“你好些将养着,待诞下皇子之日,朕即刻晋封你为妃,还要赐你一个好封号。”
“臣妾谢皇上。”
“快起来吧,有身子的人别动不动就行礼谢恩的了,朕特许你孕育龙嗣期间在朕面前,不用拘礼。朕好久没有听到过婴儿的啼哭了……”
皇上说到一半,想起静妃还在旁边,自觉失言,便不再说下去,转头对着静妃说道:“今天一早,和硕长公主便进宫向朕回禀了温宪的婚事。温宪毕竟也是皇家血脉,这婚事马虎不得。朕想,事关你的母家,因此特来问一问你的意见。”
“两情相悦,花好月圆,臣妾哪还有什么意见。况且和硕长公主府里的公子,自然是昂霄耸壑,国之栋梁,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也是福气。”
皇上笑道:“那就好。”
随即话锋一转。
“长公主的意思是虽然是你的母家,但是毕竟是义妹,不是嫡亲的姐妹,因此打算先让温宪纳她为妾室,日后若有所出,再扶正。”
青郁冷笑一声。
“和硕长公主怕是看不起我母家下五旗的出身吧。”
满洲八旗有上三旗和下五旗之分。
清军入关前,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由皇太极亲自统领,是皇帝的亲兵,称为“上三旗”。余下的正红旗、镶红旗、镶白旗、正白旗、镶蓝旗,称为“下五旗”,由亲王、贝勒、贝子掌管,驻守各地。
入主中原后,多尔衮将自己所领的正白旗纳入上三旗,而将豪格统领的正蓝旗降入下五旗,此后未再变动。
而静妃母家博尔济吉特氏,虽然是出身蒙古,但是早已被编入满洲正蓝旗。
皇上安慰她道:“先别急着恼。朕已经决定给你母家抬旗,入满洲正黄旗,你看如何?”
抬旗是莫大的殊荣,一般只有皇后、贵妃的母家在下五旗时才会恩准抬入上三旗。
皇上此举一是为了周全和硕长公主的颜面,也是为了安慰静妃失子之痛。
青郁起身谢了恩,对皇上道:“那婚事?”
“自然是如你所愿,朕这就传旨赐婚,将你妹妹赐给温宪为妻,择吉日完婚。”
青郁闻之起身下拜。
“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上继续说道:“你此番嫁妹,于你于朕都是喜事一桩。朕会让高成准备两份赏赐,一份算作是你为妹妹备的嫁妆,一份是朕这个做舅舅的给温宪的贺仪。你看可好?”
“皇上思虑周全,臣妾谢恩。”
容嫔也插话道:“如此喜事,臣妾也要贺上一贺。年少时看过《诗经》,有一句是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我就送一面羊脂白玉屏风当做贺礼罢!”
这杨荣儿乃是出身将门,所以诗书上不大通。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出自《诗经》的名篇《国风·召南·野有死麕》。讲的是质朴的乡间男女私定终身的故事。
青郁似笑非笑,道:“多谢妹妹美意。等妹妹封了妃,后宫妃位可是四角齐全了,到时候我也送份大礼。”
荣嫔笑语盈盈:“姐姐要赏我什么?何不提前说与我听,好让我提前有个念想。”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皇上见她二人姐妹情深,说道:“后宫之人若都如你二人般真心相待,朕就欣慰了。”
谈笑了半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皇上先行回养心殿批阅奏章,尔后荣嫔也回宫休息养胎去了。
偌大的永和宫,又重新回到死一般的寂静。
如同此时此刻青郁的心。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翌日,青郁听闻和硕长公主已择了七月七日的吉日为二位新人完婚。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果然是好意头。
在这样郎才女貌的大好姻缘面前,青郁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不合时宜。
那边厢,温宪正疲于应付各种人情往来。
入宫当值每每总有同僚向他道喜,回府后无数世交朝臣快要踏平门坎,亦要迎来送往。
如果这场婚事发生在两年前,多好。没有后来的那一切,他一定是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地成为新郎官。
命运与他开了个玩笑,曾经殷切盼望着的圆满,却变成他此刻最难接受的尴尬。
千挑万选的吉日转眼就到。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温宪挑开红盖头,饮下合卺酒。
红装的静欢瑰姿艳逸,软玉温香。
可是温宪却躲之唯恐不及。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静欢之于他,好似前度恋人。
而他,早已偷偷地变了心。
“累了一日了,早点歇息吧。”温宪对静欢说道。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你……你去哪儿?”静欢万万没有想到。她心目中的金玉良缘并不是这样一个开头。
“天山平叛现在正是最后的紧要关头,我要整理前线的奏报。”
“便急于这一时吗?”
“是。”他不敢看她,转身欲走。
她顾不得沉重的凤冠霞帔,疾行两步,拉住他的袖口。
“到底所为何事?新婚之夜你为何如此待我?”
他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他想不出该怎么面对她,是作为旧日的恋人?还是作为一个替身。
她的手顺着他的胳膊蜿蜒而上,轻轻地停留在他的后肩,随即又把头靠了过去,在他身后默默地说:“我们已经成婚,让我服侍你就寝,好么?”
温宪回过头,看向静欢,她面色仓惶,眼里满是期待。
虽是万般不忍,他还是说:“我会好好对你,可是请给我一点时间。”
静欢怔在原地,她拼命地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为了他,放弃了荣华富贵,放弃了入宫为妃,甚至远避草原两年,受尽煎熬。
只为了今日。
可今日的收梢却是惨淡至此!
她努力摆脱了命运的束缚,走进了他的人生,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可是她又得到了什么?
这个男人的爱意已不复存在。
后宫,永和。
青郁思绪万千,她无法将今时今日当作她宫闱生涯里平凡的一天。
她早早地屏退众人,独自在寝殿辗转反侧。
突然,她感觉到胃气上涌,随即便开始干呕。
守夜的小宫女听见声音,吓坏了,连忙通知风眠和雨落。
一群人忙了半晌,点了安眠香,终又服侍静妃重新睡下。
夜已深了,青郁望着床榻上方寓意多子多福的一串串葡萄雕饰,难以成眠。
她知道她这是害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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