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
一片漆黑,并未点燃火烛。
谢桥站在门口,挥退明秀,推门而入。
抬脚迈步进去,站立片刻,适应屋子里的黑暗。视线落在站在窗前的一道身影,他身着墨袍,与夜色融为一体。
可他身上散发出迫人的气场,却不容忽视。
谢桥稳定心神,朝桌前走去,桌子上摆放着烛台、火石。
点燃烛火,灯火如豆,光溢满室。
黑暗遮掩的一切,渐渐显露而出。一方书案上,摆着一壶酒,旁边一只玉盏中盛满清碧酒水。秦蓦面窗而立,一半隐与昏黄烛光下,一半掩在书架阴影里,气质冰冷森然,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谢桥定了定神,眼帘半垂,似做了一个决定。缓缓朝他靠近,隔着一方长案的距离,谢桥停下脚步。
“秦蓦……”
谢桥话音一起,秦蓦抬手打断她的话。
谢桥面色微微一变,他是连话都不愿听她说?
屋中静寂,只有屋外吹刮的风声。
谢桥仰头盯着他弧线优美的侧脸,棱角分明,雕刻般的五官硬挺凌厉,冷漠无情,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暗暗吸一口气,唇角漾出一丝笑:“我回来了。”
话音一落,屋子里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
谢桥脸上的笑容不变,绕过书案,缓缓朝他走去,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停顿住。纤长的手指轻轻拉住他的广袖,他并没有将她推开。谢桥顺着袖摆往上,手握着他粗砺布满厚茧的手掌。
秦蓦撤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眼帘微垂,居高临下的盯着相握的两只手,视线定格。
谢桥屏住呼吸,嘴角弧度高高上扬。
下一刻,秦蓦狠狠抬手,拂落她细白的手,眸色冷淡,嗓音透着森寒之意:“容华,我的世界,不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话音突兀一顿,顾自冷笑一声:“既然走了,何必又回来!”
谢桥僵立住,脸上的神情瞬然凝固,紧紧抿着唇。
秦蓦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一触即收,背转过身,端起酒盏往嘴里送去。入口辛辣,烈酒灼喉,他心中沉闷郁气并未得到缓解,心绪如浪潮一层一层压上来,更加烦闷。
谢桥浑身的血液随着他这句话,仿佛寸寸冻结,四肢冰寒。喉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制住,满腹话语,不得言语。
可他只是说话伤人,并未将她驱赶出去。谢桥还抱着一线希望,“我没有要离开你,这段时间,我只是去给你找解药……”触及他布满嘲讽的目光,谢桥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解药?”秦蓦一字一字缓慢道:“药呢?”
谢桥神色一变,摇了摇头。她手里只有半丸药,还有半丸药在南宫萧手中。大庆皇帝的病,她给医治好了,药却是在南宫萧的手里,他让她治的时候,便只先给了半丸药,剩下的半丸药他们订协议,治好之后才会给她。
可是谁知后面发生太多的事情,南宫萧又出尔反尔,她留在大庆,他才会将半丸药给她。
明争暗斗,她都未能找到他藏在何处。
她不能再拖延了,所以她放弃,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
“穆神医告诉我大庆皇室有一颗玉凝丹,可以解百毒,而大庆皇帝身染沉疴,我便去给他治病,换取玉凝丹。南宫萧使诈,只有半丸药在我的手里。对不起,我未能拿回解药。”谢桥一鼓作气,将她离开秦蓦身边的原因做了解释。
秦蓦道:“不是给南宫萧祖母治病?”
谢桥心头一紧,微微抿了唇:“大庆皇帝的病是隐秘,不能为外人所知,我欺瞒了你。”
‘外人’两个字,刺得秦蓦瞳孔紧缩。
“你宁愿相信穆神医,都不愿意相信我。容华,在你心中,你将我摆在什么位置?”秦蓦眸子里燃起怒色,目光迫人的逼视她。
他气她能够轻易将他丢下。
他恨她的不信任。
“不是……”
秦蓦唇边浮出一抹讥诮,心中怨怒交织,神色愈发冷冽,漆黑的眸子凝结寒冰,冷冷地看着她:“不是什么?不是不信任我?那为何不解释清楚?还是你以为我这般在意你,离不开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无悔的站在原地等你。只要你解释一句,轻哄一声,我便缴械投降?”
谢桥知道他误解了,可后面半句话,细细一想,似乎又没有错。
她以为,他懂她,终会谅解她。
“我投入毕生的热情,纵你,宠你,不求回报。可有换来你心中一席之地?我重视你,重视你腹中的孩儿,制定的规矩,你从不愿听,不愿迁就,我行我素。时至今日,你一句话不说,弃我而去,从不顾及我的感受。归根究底,到底是我对你心太软。”
谢桥唇瓣颤抖,她想说,不是他说的这样。
可是却无从反驳。
秦蓦看着她的模样,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酒盏,冷然的眸子深渊般,深黑不可见底:“我不想一错再错。”酒盏在他手心转一个圈,重重倒扣在书案上,嗓音幽冷低微:“今时今日的滋味,我不想再体验第二回。”
不愿一错再错,不愿再尝试第二次被她弃之不顾的感受,他是不愿意原谅她了?
谢桥呼吸沉重,面如金纸,思绪被他这番话冲击得支离破碎,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秦蓦定定看着她,见她无话可说,眸子一冷:“蓝雨,送郡王妃回去。”
“我不走。”谢桥回过神来,心底慌乱,抓住他的手。
秦蓦冷厉的目光扫她一眼,视线在她高凸的腹部一顿,掰开她的手指,大步离开。
嘭——
门扉重重合上。
谢桥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一般,颓然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蚀骨的寒意在背脊滋长。
心一阵一阵紧缩,丝丝抽痛蔓延。谢桥慌张的透过半开的窗子,看着他的身影朝府外一掠而去。
泪水决堤般坠落。
他的反应,太意外,又似在意料之中。
即便做好再多的心理准备,依旧觉得猝不及防,当头一棒。
谢桥捧着肚子,坐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绒毯,依旧觉得冷,渗入骨髓的冷。
明秀看着秦蓦面目阴沉,黑着脸一阵风似的离开。踌躇着是否要进去,半晌未听见有动静,明秀担信谢桥的身体,推开门进去,看着缩成一团坐在角落里的谢桥。
“郡王妃?”明秀轻轻唤一声。
谢桥没有动。
明秀推了谢桥一下,谢桥抬起头,雪白的面庞映衬着发红的眼圈愈发醒目。
明秀一怔,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心中揪痛:“郡王妃,郡王不能体谅您么?”
谢桥眉眼间透着疲惫,更有些寂寥。她缓缓将目光转向另一边,望着桌子上昏黄的烛火,神色微微恍惚:“我能够理解他,我换做他,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原谅。”
她到底是欺骗了他。
他对她失了信任。
谢桥嘴角泛着一丝苦涩,肚子被大力的踢歪了,仿佛腹中的孩子能够感受到她的情绪。轻轻抚摸着安抚他,掌心下孩子拱了拱,恢复平静。
他对孩子,也不如之前在意。
不要她,也不要孩子了么?
念及此,谢桥心口窒了窒,“明秀,扶我回去。”
明秀闭口不言,她此刻什么都不说,对谢桥来说才是安慰。搀扶着她起身,脚麻了,谢桥踉踉跄跄,一手扶着墙壁,方才站稳了。
肚子紧绷着难受,缓解了,方才回无字楼。
一个晚上,浑浑噩噩,睡得并不踏实。
梦境中,回忆新旧交替,浮光掠影,最后定格在秦蓦冷漠无情离开的那一刻,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猛然挣扎着醒来,天色乌蒙蒙,谢桥艰难的翻身,侧躺着,反反复复回想着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情。
恍惚间,听到外头传来争吵声。
谢桥眨了眨眼,从思绪中抽离,方才发现天光大亮。
“明秀!”谢桥唤一声。
外头并无动静。
“明秀!”
外头的争吵声消停片刻,紧接着传来脚步声,明秀的身影出现在内室。
“郡王妃,您醒来了?”明秀脸上尤带怒火,见到谢桥,目光略略躲闪。
谢桥皱眉,明秀定是有事情瞒她。当即翻身坐起来,“外头发生何事了?”
明秀取来春衫服侍谢桥穿上,斟酌着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无关紧要的人能够惹火明秀?
谢桥不信。
算起来,明秀与她一同长大,她心里想什么,她会不明白?
她不愿说,谢桥也不逼迫。
梳洗好,谢桥去外头用膳。
明秀从窗外望去,不见方才在院里争执的人,微微松一口气。
谢桥瞥她一眼,拿起碗筷用早膳。
突然,屋外传来脚步声,谢桥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呼吸不由屏住。
“郡王妃,奴婢是太子殿下赏赐给郡王的婢妾。您不在府中,奴婢在身边伺候。”一道青绿色身影翩然而入,盈盈含笑,欠身给谢桥见礼。
谢桥手一顿,眼底滑过失望,她还以为是……眨了眨眼,敛去心思,抬眼看向站在桌前的女人,目光似乎凝住一般,紧紧盯着她的脸。
握着筷子的手,指骨发白,目光如扎刺她身体的利剑一般,炯炯落在她的脸上,恨不得要看一看这一张皮下,又是生得怎样一张面孔。
“郡王妃?”女人再次唤一声,声音里有着得意。
谢桥暗暗吸一口气,除了语气,她这一张脸,身上的气质与神韵,皆与她有**成相似!
看着眼前之人,就如同看着她自己!
一模一样!
谢桥眼底闪过冷意,太子么?
他还真是——卑劣!
她不在京城,为笼络住秦蓦,竟塞一个与她长得十分相似的女人。
可若是细看,仍旧可以看出端倪。
“你说是太子送给郡王的人?”谢桥放下碗筷,脸上不虞的神情,一扫而空,浅浅含笑。
闻莺面色娇红,羞涩道:“昨夜郡王在奴婢房中,奴婢方才得知郡王妃回府,今儿个一早,便来请安。”
谢桥面色变了变,看着她一样的脸,说着令人不适的话,真够……反胃。
谢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热情的让她坐下:“这些时日我不在府中,辛苦你一人伺候郡王。郡王的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可有受委屈?”
闻莺看着谢桥如此态度,不禁一愣,京中盛传谢桥与秦蓦极为恩爱,她也很善妒,不准许郡王纳妾。她方才言语上示威,以为能够惹怒她,哪知她会如此亲切?
“郡王很疼人。”闻莺皮肤白皙晶莹,此刻红通通仿佛能滴出血来。
谢桥看着她的目光更温和,突然记起什么,看一眼明秀,压低声音道:“郡王胸口那一道伤疤可有吓到你?我最初都要吓哭了,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闻莺面色一变,故作镇定道:“没……没有。”心中觉得传言有误,若是谢桥善妒,为何会与她说郡王与她的亲密之事?
电光火石间,闻莺看着谢桥脸上的笑,似乎比之前更加真切,猛然回神,“郡王胸口并没有伤疤?”
谢桥嘴角上扬,对明秀说道:“将她这脸划伤了,我看着碍眼。”
任谁也不想看着别人顶着自己相同的脸,且觊觎着自己的夫君。
闻莺脸色发白,猛然站起身:“你敢!我是太子赏给郡王的人。郡王若是不喜,早已毁了我的脸,甚至要我的命,何须留着我?郡王妃难道不奇怪么?郡王若是喜爱你,为何你昨日回来,他不留在你的身边,离开郡王府?因为你不听话,你不喜爱他!他留着我,想必是打算让我取代你……啊……”
闻莺尖叫,脸颊被一支打磨尖锐的金簪尾端划破,滚烫的液体染红素白的手指。
谢桥起身,一手扶着腰背,清冷的面容上染着淡淡的笑意,眼底却无半点笑的痕迹,蕴含着寒冰碎雪,冷冷地注视着那一张长长伤疤贯穿的脸,心情似乎好上些许:“你就算是皇上的人,我将你杀了,他们难道会为你一个卑贱之人,拿我问罪?”
“你——”
闻莺一张口,谢桥将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口中,呛得直咳嗽,赶忙吐出来,可药丸已经顺着咽喉滚落肚中。
谢桥改变了主意,她本来想送到太子的府邸,可送去不过是气他一顿罢了。
如果送进宫,皇上看着这一张脸……
谢桥冷笑几声:“明秀,将她送进宫,就说郡王无福享受太子的厚礼。”
明秀转瞬明白谢桥的意思,眼底闪过一抹亮光,雀跃的说道:“奴婢这就去!”拿着谢桥进宫的玉牌,立即进宫。
谢桥看着挣扎着被明秀带走的闻莺,吐出一口浊气,她知道秦蓦不会碰别的女人,可是府中住着一位与她长相相同,不怀好意的人,总归是危险,难保会有意外发生,所以她要彻底杜绝!
何况,她看着闻莺顶着这张脸,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心里膈应得慌。
而另一边,昼夜未归的秦蓦,满面倦色,风尘仆仆的回到府中。
蓝雨便将府里发生的事情禀报秦蓦。
秦蓦浑不在意,摆了摆手:“随她处置。”
蓝雨心中讶异,原以为主子留着闻莺,是因为人留着还有几分用处。郡王妃处置了,会影响计划。
他哪里知晓,秦蓦不处理闻莺,那是因为即便此人不是谢桥,可与谢桥长着同一张脸,他心中随厌恶得紧,却下不了手。
谢桥回到府中便处置了,倒算解决一桩麻烦事。
“主子,郡王妃将人送进宫,皇上发作太子,他们定会怨上郡王妃。她将要生产,您叮嘱郡王妃近段时间莫要出府。”蓝雨心思细,想得多,防患末然。
秦蓦脚步一顿,目光幽幽地望向无字楼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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